6 - 當藝術不再被視為純美學的範疇
如果我們接續著上述生活美學的討論,接下來會談到的可能就是在大眾傳播文化的影響下所形成的物質世界與消費文化,以及人們如何塑造自己的生活風格與品味的問題,或是社會學家對虛擬的符號蔓延在社會裡的擔憂。但是事實上在美學卸下了藝術藩籬的同時,藝術也卸下了美學的藩籬,讓人們重新以另一種視角省思藝術與生活、社會、文化的關係。例如,思想上繼承了黑格爾美學理論中「藝術是人在社會中的感性顯現」的德國哲學家阿多諾,在其《美學理論》一書中指出,現代藝術眼花撩亂的形貌與玄虛的內容使得人們試圖解開藝術與美學之謎時遭到挫敗,但是其實我們並不需要解開藝術外表的迷霧,我們只需要看清藝術所模擬的社會現實[1]。另一方面,在藝術不再被視為純美學的範疇之後,我們也可以重新將藝術看作社會系統的一部分,著眼在藝術和社會之間的生產關係[2]。又或者,藝術是否反映了藝術被創作的時空裡人們生活的不同面向,藝術家的詮釋與轉化是否使文化以另外一種引人入生的面貌流傳於縱向的歷史軸裡,流通於橫向的世界中[3]。
首先,讓我們回到最一開始提起的黑格爾辯證觀,想想那些關於原有觀點的否定、新舊力量的衝突、平衡關係的重新建立等等決定性的辯證因素[4]。接著我們會發現,如果我們的背景是理論領域,那麼在辯證的過程中我們需要克制自己的情緒與心理因素,因為理論來自純粹的理性與客觀的實驗辯證。反之,在美學的領域之中,無論藝術家意欲描繪哪一種超脫於現實之外、或是捕捉永恆的主題,藝術家描寫的卻總是某個短暫的歷史、環境和形勢之下在他的觀點中的有機產物[5]。換言之,藝術的發生、藝術所產生的作用、藝術的再生全部都是和時空聯繫在一起的,藝術家的痕跡被包覆在形式和內容裡[6],俄籍藝術史學家豪瑟(Hauser, 1892-1978)就認為藝術彷彿反映了每一個當下的文化結構[7]。後繼發展起來的藝術社會學中的「反映取向」觀點,就是認為藝術反映了藝術家所身處的社會環境之面貌,藝術如同一面鏡子般地呈現彼時空的價值觀、社會風氣或是流行取向[8]。
如果我們都同意上述對於藝術辯證的論述,那麼我們也會一致同意藝術並不是人類共通的語言[9]。浪漫主義曾經主張如果藝術與時代的關係越是鬆脫,例如米開朗基羅、莎士比亞與巴哈與全體人類、階級與種族的對話,那麼藝術就越是永恆[10]。這裡我們先不論莎士比亞跟同期其他抱有雄心壯志想要突破戲劇創作的戲劇家比起來,是多麼的服從於當時主流的格式與大眾審美趣味;我們也不討論巴哈在後世被定調為多麼終於傳統的保守音樂家,事實上這些傳世的偉大作品都緊緊契合著他們所屬的時空環境。所謂藝術是人類共通語言的問題在於,在歷史的洪流中藝術品自完成的那一剎那就被大多數的人所理解與欣賞是絕無僅有的:藝術在存在之後都需要被有所解釋,然後再被流傳介紹,或是強加給大眾,例如音樂賞析的廣播跟人們娓娓道來巴哈的樂曲是如何地精緻而豐富,藝術的價值才會就此產生。這也是為何藝術總是可以被遺忘或是誤解,但是藝術也可以隨時再生。一件藝術可以長期地在千百年中持續地流傳,就像晉朝陶淵明的田園詩也是直到宋朝經由被貶官而向佛的蘇軾所發掘才躍上詩中經典之列,因為藝術可以不斷地被再度解釋[11]。
但是人們在不同的時空中對藝術的解釋再解釋也印證了阿多諾「整體即是虛假的」論述[12]。所有個體的總和並不等於事實,全面的整體性讓人們以為自己掌握了全部的事實,卻抹滅掉了箇中個體的特殊性,妨礙了我們對真實的觀察而使得人們活在一種謬誤中[13]。值得一提的是阿多諾的觀點來自身為猶太裔的他在納粹時期的流亡經驗,關於納粹主義如何利用大眾媒體如廣播、電影以及大眾集會來營造一種整體的政治氛圍,即使系統中的菁英人才濟濟到可以發展出快速「解決」猶太人的科學裝置,菁英如其人的價值觀與行為仍然被納粹形塑出來的整體意識所主導。人們時常以為阿多諾最著名的「文化工業」是在批判大眾文化的沈淪,然而他終其一生論述的其實是關於大眾化所帶來的蒙蔽與虛假的外衣[14]。
是以阿多諾的《美學理論》要帶給人們的是從一切習以為常的地方開始逃離,思考那些矛盾之處或是異質之物。其具體作法便是以滿天星座般地概念圍繞於一對象,讓彼此在相互輝映的關係之中呈現自身,讓過去被分類概念或是推論邏輯切除的物質在星群之中恢復。這也是為何阿多諾在撰寫《美學理論》時多以一種片斷的、不完整的、格言式的隻字片語作為文體,如同今天奇形各異的藝術樣貌[15]。他延續了亞里斯多德「詩(藝術)比歷史更真實」中藝術反映生活的理念,將藝術視作觀看世界的窗口:每一個藝術單子上幽微地閃爍著文化、歷史與社會的光芒[16]。因為阿多諾相信「藝術的社會牽連或社會暗示,是由藝術角度詮釋它與社會之間的關係而獲得,而非由社會角度說明藝術」[17]。也就是說,藝術具有的社會性並不是因為他屬於某種社會,而是因為社會是內在於藝術本身的[18]。是以唯有當我們站在藝術星群所構成的星空下,仰望、凝視社會與歷史之間的關係的時候,思想才會獲得它的價值。
在阿多諾逝世近五十年後的今天,我們也可以看見當代的藝術甚至是藝廊策展的主題,往往不再是呈現藝術家創作的結果,藝術的創作轉變成直接拋出問題[19],可能是一場活動、一個事件或是行動的過程,邀請大眾思索藝術家正在探討的議題。當藝術被作為思考的媒介,或者阿多諾稱之為啟明劑的時候[20],藝術使得現實、社會、文化得以重新被人們在另外一種思維的空間中注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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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鄭勝華,〈朝向人之啟蒙與救贖的藝術理論──論阿多諾的美學課題〉,《2004-2007世安美學論文獎》(台北:世安文教基金會,2007)。
[2] 洪儀真,〈法國藝術社會學的發展脈絡與研究特色〉,《臺灣社會學刊》,第五十一期,2012,159-190。
[3] 何乏筆,〈如何批判文化工業?阿多諾的藝術作品論與美學修養的可能〉,《中山人文學報》,第十九期,2004,17-35。
[4] 豪瑟著,居延安譯,《藝術社會學》,63-82;在〈辯證法:光明和鬼火〉一章中豪瑟非常清楚而流暢地解釋了黑格爾的辯證法。
[5] 同上註,95。
[6] 同上註,25、29。
[7] 同上註,95。
[8] 亞歷山大(Victoria D. Alexander)著,張正霖、陳巨擘譯,《藝術社會學:精緻與通俗形式之探索》(Sociology of the arts: Exploring fine and popular forms,台北:巨流圖書,2008)。
[9] 豪瑟著,居延安譯,《藝術社會學》,13。
[10] 同上註,25。
[11] 同上註,26。
[12] 鄭勝華,〈朝向人之啟蒙與救贖的藝術理論──論阿多諾的美學課題〉,11。
[13] 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著,張峰譯,《否定的辯證法》(重慶:重慶出版社,1993),312。
[14] 何乏筆,〈如何批判文化工業?阿多諾的藝術作品論與美學修養的可能〉,18。
[15] 鄭勝華,〈朝向人之啟蒙與救贖的藝術理論──論阿多諾的美學課題〉,12。
[16] 同上註,86、93。
[17] 陳瑞文,《美學革命與當代徵候評述》,134。
[18] 何乏筆,〈如何批判文化工業?阿多諾的藝術作品論與美學修養的可能〉,21。
[19] 鄭慧華,〈前言〉,《藝術與社會:當代藝術家專文與訪談》(台北:台北市立美術館,2009)。
[20] 鄭勝華,〈朝向人之啟蒙與救贖的藝術理論──論阿多諾的美學課題〉,1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