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kac 的 Malacecay 家屋
文字、圖/ Badagaw
編輯/ Tipus Hafay
初乍來到 Malacecay,隱密的位置不受其擾,水稻旁的產業道路也只有當地村民會行駛經過,不熟位置的我們還不小心開過頭,但望向海的那側,發現那顯眼的茅草屋頂,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還沒進家屋前,Akac 的助理是從香港來到台灣兩年多的昊恩,他先在屋內升起了火,這舉動讓我想起,小時候跟著家人到工寮時,大人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先生火,整理環境後,則開始一天的工作行程。
初次與 Akac(陳豪毅)見面是在“南方以南”的籐編工作坊,一半卑南族、一半阿美族,兩個不同文化血統的 Akac,當時所教的卻是排灣族的 “kavatjes”(籐籃),而這一次拜訪 Akac,是在他的家鄉 Madawdaw(台東成功)築起自己的家屋。
小時候有幸住到自己外公所蓋的傳統阿美族家屋,印象中的房屋內已有設置隔間,設置隔間的緣故是日治時期的番屋改建政策,這項政策卻也讓部分的家屋消失。在之後的阿拉伯時代(遠洋時代)回來的人們,隨著經濟以及國家建設的發展,也將自家的家屋改為水泥建築,家屋慢慢地消失中,最晚受到衝擊的部落則是花蓮奇美部落。
Akac 說,過去阿美族部落在興建家屋時,會依部落的身份及性別來做分工。建造時的召集人是女性長輩,通常是當家掌權人;監造執行及人力分工則是以男性長輩主導。
第一期稻子收割後便是建造房屋的開始,在蓋前會請 Cikawasay(祭師)請示房屋的方位、位置,甚至如何建造。因為宗教信仰的關係,這個儀式消失了,不僅如此,Akac 分享在蓋房屋的過程,因為累又悶,他想著「部落長輩在工作時應該會哼著歌唱吧?」,回頭一問發現關於建造房屋的歌謠也消失了,大人們甚至避而不談。
家屋興建會分「主結構完成」及「興建入住」兩階段的 pakelang(漁撈活動) 儀式。 「主結構完成」 pakelang 是在立完最高也是最後一根木柱時,會由家中年紀最長的男性長輩站在結構高處做祈福,後來在現代演變成撒糖果。屋頂、牆面搭建穩固後的「興建入住」 pakelang 是由本屋家人宴請興建家屋的部落親友,昭告部落,「我們這家人要入住了,謝謝大家mipaliw協力」。 Akac 說 Malacecay 完成之時,殺了一頭山豬,請教予知識的長者及前來幫忙的志工們吃了一餐,那隻山豬頭骨就在 Akac 隨手一指,我們抬起頭就看到的樑上。如果 pakelang 當天遇到下雨,那就是最好的祝福了。
當時建造房屋時,發起了“共作”,邀請大家一起協助完成家屋的活動。一起協助的志工,來的人大多數都是沒有手作經驗,而蓋一棟使用自然材質的傳統式房屋來說,更是一項新鮮事。
蓋家屋的排程,每一天都有他今日要完成的事項,在初期的時候,要先整地、挖洞、削籐、剖竹,這些不會是一天就完成,有可能連續好幾天都在做同樣的事情,Akac說曾經有個志工問他「哥哥,我們這個洞還要挖多久?」,看見手上已經長繭的志工,不忍心讓他繼續挖洞,便讓他先做其他工作。
前後總共來了大約六百人共作,家屋內每一處所使用的材料,或是籐皮綁結的地方,都有每個人的回憶注入在這棟家屋,家屋的柱子上也有參與的志工們留下的簽名,也成了獨特的地方。
因為蓋的是自己的家屋, Akac 帶點叛逆又玩笑地說:「我就不想讓它(門口)在正中央,因為阿美族很愛對稱。」保留延續了傳統的精神,卻也置入了自己的想法與創作意念。
不只門口不在中央,連家屋的窗戶都是不對稱、屋頂 “koio”(茅草束)也是單數。
與其他傳統家屋有些許的不同,或許是藝術創作因子在引動他在每個階段、每個作品都能形塑自己的獨一無二。
蓋一間房屋常用的木材有烏心石、紅櫸木、小葉桑、楠木、相思、桑木(依材質好壞排序),Akac 家屋所使用的木材是使用漂流木,腐爛的部位則是上漆(黑色的部位)防止繼續腐爛。
在備材料時的 Akac,詢問了當地的耆老們,但發現曾經有參與過蓋家屋經驗的,皆是九十歲以上的耆老了,但是慶幸的是,找到一位曾經建造外公家屋的幫工,還能夠問到一些有關建蓋的答覆。
但是在一開始能問到的不多,慢慢備著材料時才發現200把白芒不夠。後來採籐是從南澳到烏來、再從台中到高雄,幾乎快環繞台灣一圈的他,眼見家屋還沒設置好籐架,部分採好的籐也全都報廢。但是在這樣歷經波折的邊學、邊蓋著,知道了所需的材料數量、材料要怎麼儲存擺放,在繁瑣的工序跟興建管理庶務中,從邊蓋、邊問、邊學,用身體去學習、去記憶。
Akac 回憶著說:「當時的手都是繭跟傷握不起來,也根本沒辦法停。我想說要做就一次做到底。」,原本是坐在電腦前面的策展專業者,因為籐工藝的興趣築了一個蓋家屋的夢想,就也歷經了跟原本生活不同經驗,緩緩的說這些實踐才是最刻骨銘心的人生歷練啊。
而拜訪的當天,Akac 的助理昊恩正協助處理削籐,下午他們也安排上山去採籐。蓋完家屋後,備料的行程沒有因此停過。
阿美族家屋面向東方的門通常為正門。但 Akac 解釋說他這間家屋面向東方的是側門,側門是親人朋友進出;面向南方的那座門才是正門,是家屋主人進出的。側門進來右手邊的位置為長輩專屬的位置,這張以睡臥為主的 ”takar” 籐床能讓長輩起床後坐在門口並倚靠著,在過去農耕的時代,由門口照進來的光線,能清楚視察屋內外的家人, Akac 說:「可以看到誰還沒起床,還在偷懶!」
這個位置也是存放 “silaw“(醃肉)等醃漬物的地方,因為這裡照不到陽光,加上又是長輩們睡覺的地方,Akac稱這個位置為“死亡之位”。
“takar”(籐床)的高度每戶都不同,有的高於膝蓋,有的低至腳踝都有,Akac 回想小時候都會在籐床下面玩“海軍陸戰隊”,甚至還會撿到外公偷藏在籐床縫縫的錢,或是從衣服口袋中掉到籐床下的錢幣。
而takar的樣式依地方也有所不同,Tafalong 的是連編式籐床,Madawdaw 則是會在家屋內的左右兩側放置籐床。
備註:海軍陸戰隊遊戲玩法,模仿海軍匍匐在地上爬的模樣。
放在籐床上的“fasulan”(籐蓆),是過去阿美族人在收稻時會拿出來使用,不用的時候會掛起來收納。這個fasulan,是Akac在2021年森川里海的作品「Fasulan/蓆地」
作品理念:「是當代原鄉生存的不同選擇,自然呼吸的、堅硬實用的、快速便捷的,家庭生活慣習的改變,也間接地讓這些過去使用的器具隨泥土爛去,或者束之高閣。 」。
當代的文化復振工藝的路上,利用現代材質快速地學習的過去的傳統工藝,並且精進使用自然材質的技能,有許多傳統工藝因此被複習著、被學習著,甚至出現更多元的作品。
走進屋內就看見牆面掛著琳瑯滿目的藤編器物,上面掛著 Akac 的收藏,有他未完成的作品,也有人向他訂製的訂單。
“patafoan” 是在家裡被賣掉的土地上找到的,雖然只找到一個,卻開啟了 Akac 學習籐編的生活,這一次回到自己家鄉的土地上築起了阿美族的傳統家屋,雖然過去有好像很多無奈找不回的東西,但也因此慢慢地找回了。
Akac 手上拿著綠繩子的 “patafoan”(便當盒)是他外公製作給 Akac 母親的嫁妝。通常在阿美族的文化裡嫁妝是 “fakar”(四角編籃),因為Akac母親在家裡排行較小,所以被分配到的則是 “patafoan”。
在眾多的籐編收藏品中,只有國外的是 Akac 自己購買收藏,其餘皆是朋友送的。圖中的作品製作者是 Akac 的藤編師傅。他說他沒有收藏過任何一個拜師的師傅作品,他朋友贈予了這個來自台東東河部落的林統山耆老的 “fakar”。
Akac 說「阿公做的 fakar,看不出來接縫的地方在哪,這就是他厲害的地方。」,我回想著自己在學習製作 fakar 的過程,我才發現 fakar 是把所有會的藤編技巧都用上了,不僅是藍子的籐編面、彎曲藤條的提把、籐條的收邊等等,難怪這可以成為嫁妝,是家人的心血作品。
眼睛被籐床上一個大的收納盒吸引著,這樣大型的編織器物不常見於原住民的生活當中,我們詢問了之後才知道,原來這是竹編且是 Akac 在新竹工作時,有個客家婦人將這個收納盒丟著,他便問這個有沒有要賣,婦人以五百元的價格賣給他,他便笑稱「這根本是撿到肉。」
竹編收納盒上方有一破底的籐籃,Akac 說這是一個長輩要請他幫忙修復的,但是還沒有修,長輩就過世了,我想等 Akac 完成修復後,這個籐籃不僅延續工藝,更是保存了長輩曾經的手藝。
牆上收納的刀具
Imay 好奇地問著 Akac 牆面上的刀具,刀的綁繩方式像是收納八卦網般,吸引了 Imay 的注目,讓她有種熟悉的感覺。而 Akac 順勢介紹將他的刀具,這些刀不作為使用,是純粹美觀的收藏品。
台灣原住民族中有禮刀文化的有排灣族、卑南族,會在刀套、刀柄做裝飾。 Akac 分享,以阿美族為例,在馬蘭部落祭儀中,會看到族人配戴在刀鞘上有裝飾刻紋的禮刀。而馬蘭部落就在他小時候居住的卑南族南王部落附近。
家屋內的火塘旁,掛著一片正在處理的獸皮。
Akac 說,早期處理獵物都會完整保留獸皮,妥善處理後在生活中使用,例如在冬天時會將獸皮鋪在藤蓆上,可以達到保暖的效果。
在部落生活的 Akac 也上山打獵,看到族人將皮毛用火燒除只食用肉,皮就直接丟棄覺得可惜。於是自己用刀子慢慢去除殘肉膜,再用火炭灰反覆的塗在皮上並抹一抹,這樣燻一個月反覆處理直至完成。
廚房一隅
家屋後方有搭建一個廚房,利用竹子做骨架、白芒夾在竹片間做牆面,而檳榔則是當主樑,裡面搭的爐灶則是仿造漢人的型式,傳統上會有三個,但實際上不需要用到這麼多,只製作了兩個灶。整體的結構比起家屋就相當的簡易許多,但是在結構的連接處都還是保持以籐皮綁繞的方式完成。廚房的門口依舊不是在正中間、也沒有對稱及雙數的窗戶,很 Akac 的風格。
“Malacecay” 一詞的中文解釋為「合作無間、團結一致、同心協力」的意思。這棟家屋的製作過程的故事,名符其實地承接了這個名詞,更能深刻地感受到「美好共作」是什麼樣子。
註:
Akac Orat :陳豪毅,阿美卑南族人,近年投身於籐編工藝文化。
kavatjes:籐籃
Madawdaw:台東成功
Cikawasay:祭師
pakelang: 原意為喪家後的漁撈活動,有脫聖的意義,並答謝親友幫忙。現在則無論婚喪喜慶,皆使用此詞代表一項重要的工作或是典禮結束之後,以漁撈活動作為回歸日常生活秩序的儀式。
mipaliw:協力
koio:茅草束
takar:籐床
silaw:醃肉
Tafalong:花蓮太巴塱
fasulan:籐蓆
patafoan:便當盒
fakar:籐籃
參考資料:
文/改變之後,還留下什麼?日本改良蕃屋政策下的台灣原住民建築-吳昱瑩
特別感謝:Akac Orat